中國醫生為什么集體沉默?因為醫生只是醫改的看客!
導 語
在醫生們看來,自己不過是不成功的醫療制度的犧牲品罷了。他們用反對下一代學醫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。
在醫改的過程中,醫生的角色顯得古怪。對這件利益攸關的大事,他們沒有像經濟學家、政府部門甚至普通民眾那樣,各自尋求表達的渠道與機會,反而沉默異常。
有人說,沉默是因為這一輪醫改的起點就是對醫生的批判。
中國的醫療系統共有375萬名員工,負責為14億中國人提供醫療服務。在過去的10年里,他們肯定是被抱怨得最多的人群之一。很多人認為,醫務人員對“看病貴”和“看病難”的局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這一切讓許多醫生深感屈辱。在他們看來,自己不過是不成功的醫療制度的犧牲品罷了。
醫生、醫院院長、醫學院院長,究竟怎么想?他們怎么看近在咫尺的醫改?
01
醫生:主角還是看客?
醫生曾是中國最受尊敬的職業之一。但90年代以后,這個行業的職業聲譽如同高臺跳水。
“你可以問問看,哪個醫生愿意自己的孩子學醫?”這句話就像一個暗號,每個接受采訪的醫生都愿意重復一遍。
中國的醫療系統共有375萬名員工,負責為14億中國人提供醫療服務。在過去的10年里,他們肯定是被抱怨得最多的人群之一。很多人認為,醫務人員對“看病貴”和“看病難”的局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為了解決“看病難”和“看病貴”,推動了新一輪醫改。經濟學家、研究機構和媒體深深地卷入了制度設計的爭論。而醫療體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——醫生,在為時兩年、聲勢浩大的爭論中,保持著異常的沉默。
“關于醫改的爭論,一開始某些社會輿論就把醫生放在了受批判的位置上”,時任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(原上海第二醫科大學)院長朱正綱說,醫改涉及醫務人員的根本利益,醫改政策的出臺必須兼顧醫務人員的切身利益。
這一切讓許多醫生深感屈辱。中國社會普遍將醫生看作現行醫療體制的“既得利益者”,但醫生們卻用苦澀的自嘲拒絕這種歸類。在他們看來,自己不過是不成功的醫療制度的犧牲品罷了。他們用反對下一代學醫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。
02
褪色的榮譽
“誰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做醫生?”上海一家二級醫院里,印蓓醫生自告奮勇地要替記者做一個調查。在座的6位醫生從業時間基本上都在20年左右,正是醫院里的中堅。搖頭,臉上是無奈的笑,6名醫生的表情如出一轍。
朱正綱和大多數同行的想法不同。他出身醫學之家,父母從醫,他自然而然地學醫;朱正綱的妻子也畢業于醫學院,夫妻倆都希望兒子能夠繼承家族的醫學傳統。但朱正綱攤開手說,孩子拒絕這樣的人生規劃,他向擔任醫學院院長的父親表示,自己堅決不會學醫。
“太忙,責任太大,顧不了家,收入也不高”,朱正綱的孩子這樣形容父母的職業。“醫學世家”從前讓人肅然起敬,但現在已經失去了光環。胡慶澧家族已三代行醫。這位曾出任世界衛生組織助理總干事兼副總干事的兒科醫生,1956年畢業于上海第二醫科大學。胡慶澧的父母、胡慶澧本人和他的兒子都是醫生。但讓胡慶澧引以為榮的“醫學世家”的家族傳統,眼看就要斷裂了。胡慶澧的兒子堅決反對自己的孩子學醫。醫生——這個“忙、責任大、收入不高”的職業——在很多醫生自己看來,已經不再值得留戀了。
盡管胡慶澧感到難過,但是他表示能夠理解兒子的想法。這個行業陷入了令人不快的信任危機,醫生的職業精神和道德水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懷疑。凡此種種,都讓人望而生畏。
醫生的從業意愿似乎已經跌倒了前所未有的低谷。醫生曾是中國最受尊敬的職業之一。但1990年代以后,這個行業的職業聲譽如同高臺跳水。他們不再被譽為“白衣天使”。在很多中國人的心目中,醫生這個名詞更多地是和“灰色收入”、“濫開藥”、“過度檢查”甚至更可怕的“醫療事故”,聯系在一起的。
在紀錄片領域屢有重量級作品的美國導演邁克爾·摩爾又推出了重磅炸彈——《醫療內幕》(《sicko》)。曾經用電影猛烈抨擊總統布什的導演,這一次把矛頭指向美國的醫療體制。在電影中,商業醫療保險公司像吸血鬼一樣,在病人急需治療的時候,用種種計謀拒絕支付費用,為了商業利益一次次剝奪患者生存的機會。邁克爾·摩爾把美國的醫療制度描繪得黑暗恐怖。但這位以“尖刻”著稱的導演,沒有批評美國的醫護人員,他認為,傷害患者的是醫療體制而非醫生。
然而,在中國,醫生很難得到這樣的寬宥。正如朱正綱所說,新的醫療體制改革始于一場措辭嚴厲的批判。2005年,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發布了一份著名的報告,宣稱“醫改基本不成功”。盡管報告并沒有將醫改的得失歸結于人,而是著眼于制度設計,但醫生們仍然感受到了空前的輿論壓力。
2003年SARS肆虐期間,社會似乎再次看到了醫生的犧牲精神,他們重新被稱作“白衣天使”,曾讓許多醫生十分感慨。但SARS帶來的空前的諒解氣氛消失后,這個稱呼幾乎再次被遺忘了。醫生又恢復了他們備受指責的形象。
一份雜志曾經推出了一份“職業聲望排行榜”,醫生被稱作“最受人非議的職業”。常常糾纏不清的醫療糾紛也讓醫生的聲望下墜。上海瑞金醫院副院長袁克儉在與記者見面前,剛處理了3起醫療糾紛。他說,處理各種醫患糾紛耗去自己一半甚至更多的精力,這份工作讓他苦不堪言。袁克儉一落座,還是用“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再做醫生”這句話來自嘲。這句話出自他口中,聽起來是如此失望和不快。
不信任的氣氛彌漫在醫院周圍。在上海市第九人民醫院的辦公室里,整形外科專家李青峰遞過來一封信。信件沒有署名,其中語氣激烈的字句,多是在宣泄對醫療行業和醫生的不滿。李青峰常常收到這樣的信件。關于現在的醫療體制和醫生這個職業,他聽過的抱怨、指責甚至是咒罵,要比這樣的信件多得多。
北京一家醫院中發生的一起悲劇,把這種不信任的氣氛推向了高潮。一位年輕的孕婦罹患重癥肺炎,亟需手術治療,但她的丈夫拒絕在手術單上簽字。根據有關規定,手術不能進行,數十名醫護人員只能眼睜睜看著胎兒和孕婦先后死亡。對這一事件,有著種種不同的說法,但在上海市第九人民醫院的李青峰醫生看來,悲劇之所以會發生,僅僅是由于醫患雙方完全喪失了信任。死者的丈夫對疾病一無所知,卻對醫院充滿了本能的恐懼和不信任,這是彌漫在全社會的“醫院恐懼癥”的極端個案。
在李青峰看來,如果在20年前,這樣的悲劇根本不會發生。那時候的醫生掌握著治療的主動權,他們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坐視病人死亡。
20年前,“救死扶傷”是醫生的天職。已經退休的胡慶澧當年做住院醫生的時候,工作非常辛苦,每周只有半天時間能回家休息。他的妻子也是醫生,兩人工資微薄,除去必要的花銷,每月僅能儲蓄4元。但這段艱苦的生活,現在成了胡慶澧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。
“那時候醫患關系很好”,胡慶澧說,“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目標,就是把病治好。”病人賦予給醫生的信任,以及親密無間的醫患關系激發了胡慶澧的信心,讓他深感職業尊嚴。
和20年前相比,治病現在越來越被看作是一種服務,醫生和患者的關系越來越被看作是合同關系。對此,朱正綱用了一個委婉的說法表達不滿:即使是服務,醫療也是一種特殊的服務形式,而李青峰直言不諱地反對將醫患關系理解成合同關系。
“如果醫療是一種合同”,李青峰說,“病人就必須完全了解選擇某個治療方案的理由,以及這種方案可能產生的后果”,但是,“有些治療方案,連醫學生和非專科醫生都無法理解,怎么能夠讓病人和病人家屬理解?”
有些醫生可以開出三個治療方案,讓病人選擇。“公平嗎?看上去很公平。其實呢?病人被犧牲了。”李青峰斷然說,“病人不是專家,不可能知道哪種方案最適合他。”
在病人對醫生越來越“不滿意”的情形下,醫政部門推出了醫療服務“滿意度測評”。這被瑞金醫院副院長袁克儉批為“機制倒退”、“弄虛作假”、“表面文章”。袁克儉直言不諱地反對單純從滿足患者要求出發去理解醫療服務。
和20年前相比,醫學的專業性帶來的“信息不對稱”不是讓患者依賴醫生,而是讓他們感到恐懼,他們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眼前的醫生,擔心他們利用自己的無知謀取私利。而醫生在醫療官司的教訓下,也開始在心里建筑自我保護的防線。懷疑使醫療成本急劇增加。醫生變得過分謹慎,即使是面對那些癥狀典型的感冒,為了保險起見,他們也寧可安排病人查血、拍胸片,以排除其他可能。在大多數時候,這些檢查都是不必要的。胡慶澧將以往的醫生和病人比作“同一條戰壕里的戰友”,現在,“戰友”即使沒有變成敵人,也已經要彼此提防。
由于家屬不簽字而不能手術,導致病人死亡,在李青峰看來,醫生的心態是可以想見的:避免可能出現的風險,避免可能出現的糾紛,避免可能出現的責任。這種心態的變化,也許是20年來中國醫療體制變化的一個部分。
和20年前相比,中國的人均期望壽命提高了——這被認為是醫療事業進步的一個指標,但這一成果并不鞏固。“醫患雙方彼此警惕和恐懼,導致治療活動無法按照醫學科學的原則進行”,李青峰認為,這是現行醫療體系危機重重的征兆。
03
醫生的工資
簡偉1992年從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畢業,分配到上海市一所區中心醫院工作。簡偉真正安心做醫生的時間只有一年。一年以后,他開始主動申請上夜班,因為這樣可以留出白天的時間去做藥品代理。幾年后,他正式離開醫院,進入藥品公司,做了專業的藥品營銷人員。“當時醫院給我的工資是每個月200元,做醫藥代表可以拿2000元。”他跳槽的原因就是如此簡單。
上世紀90年代中前期,一大批醫生投入到藥品、醫藥器械銷售行列,醫生跳槽熱與當時的出國熱一樣如火如荼。簡偉目前在一家外資制藥公司工作。如果10年前沒有跳槽,他現在應該是那家二級醫院的資深醫生,月收入3000多元。這個收入讓今天的簡偉覺得實在“可憐”。
醫院院長、醫學院院長和醫護人員都叫苦連天,認為低得“可憐”的收入已經成了阻礙優秀人才進入這個行業的主要原因。但在許多病人看來,醫生的收入絕不會顯得“可憐”:公立醫院被看作是“壟斷企業”,他們的名聲和“藥品回扣”和“紅包”聯系在一起,這會是一個“可憐”的群體嗎?
許多大醫院里都可以看到一些醒目的高檔汽車,這尤其讓人難以相信,醫生的收入會像他們自己抱怨的那么低——醫生的收入到底有多高呢?
長期以來,醫生對收入的自我評價與社會的評價相去甚遠。這個行業起薪不高是公認的事實。在上海,李青峰說,醫學本科畢業生的起薪勉強2000元出頭,博士的起薪在3000元左右,護理人員的工資更低。當然,“重點學科病人多、自費項目多、商業保險多,收入與其他科室不可同日而語。”
醫生的收入問題無法一概而論。同級別的醫生,三甲醫院的收入要高于二級醫院;在同一家醫院里,不同科室的醫生收入也有差別——有時候,科室收入兩極分化的程度會令人瞠目。
幾年前,在瑞金醫院收入最高的科室里,一名醫生月獎金達到五六千元之多,而在獎金最低的科室里,他的同事只能拿到五六十元。100倍的獎金差距讓一些醫生深感屈辱,他們曾以拒領獎金來表達自己的抗議。
現在,收入差距也許不再那么觸目,但兩極分化的情況并沒有什么緩和,只是越來越被醫生所接受。醫院普遍進行經濟考核。在考核的壓力下,也在獎金的壓力下,科室主任和醫生們必須想方設法增加收入。
增加收入的方法,除了爭取盡量多的病人,就必須在每個病人身上賺取更多的利潤。這種情形被稱作“醫生創收”。人們將此看作“過度檢查”、“過度用藥”和“過度治療”的原因,后者導致了醫療費用上升,讓老百姓深惡痛絕。
“醫生創收”敗壞了醫療制度的信譽,腐蝕了醫生的道德基礎,傷害了他們的職業榮譽,最終導致病人喪失了對醫生的信任。
那么,那些醫生為什么要冒著如此大的風險、付出這般昂貴的代價來創收呢?
04
收入倒掛
醫院的經濟考核體制毫無疑問會導致醫生多開藥、多檢查,因為這與他的收入息息相關。但院長們辯護說,經濟考核是不得已之舉,否則醫院收支無法平衡。
“醫生的收入不是取決于他的知識、技能和經驗,而是取決于開多少藥,這真是對這個行業的侮辱!”李青峰說。
公立醫院里,醫生的診療活動收取的費用是有限制的。這和我國低下的醫保水平有關——如果診療費用太高,醫保就無力承受。至于藥費,只要不是醫保目錄內的藥物,再昂貴也是由患者自費承擔的,所以就形成了“藥貴醫賤”的格局。這正是導致醫生的收入取決于開藥而不是技術水平的原因。
李青峰經歷過一次馬拉松式的手術。2個麻醉師、4個護士、8個醫生工作了19個小時。這臺手術的價格是2300元,外加20%的津貼。如果換算成小時工資,數字的確低廉得驚人(平均每人每小時不到11元,與鐘點工的收入差距不大)。而在通常情形下,朱正綱舉例說,一臺胃癌手術平均需要4個小時,動用兩個麻醉師,1個主刀醫生,2個助手,1個實習醫生,2個護士。國家核定的價格是1800元,人均小時收入50多元。
“要知道,兩根手術縫線的費用也要接近200元!”倒掛的價格體系讓李青峰看重的知識和經驗完全貶值。
護理的收費更低,李青峰說,三甲醫院的一級護理,工作內容包括幫助病人漱口、解手、擦身、打針、換藥,每天收費是12元。不止一位院長訴苦說,上海的三甲醫院里,護士每年要流失10%左右;許多優秀的護士都去美國注冊,沒有人愿意讀護校。
院長們說,因為收入低,醫生尤其是護士,改行的越來越多。骨科主任倪誠說,那些和他所在的醫院級別相同的二級醫院里,“醫生、護士每分每秒都在想著改行;只要有機會,立刻就會跳槽。”
“來我們醫院實習的醫學生,好多人對我說:不要給我安排工作,我畢業是不準備當醫生的。”倪誠說,大多數人心目中的目標是醫藥和醫療器械行業。
朱正綱不斷強調這個行業的特殊性。他畢業后追隨我國外科名醫傅培彬。老師告訴朱正綱,一個醫生要想有所成就,必須做到三點:第一,30歲之前不要戀愛結婚;第二,工資全部吃掉,不要存錢;第三,晚上10點之前不要睡覺。
朱正綱33歲才結婚,婚前一直住在醫院宿舍里。他聽從老師教導,為了保證營養,從不存錢,工資全部吃掉;每天晚上堅持讀書,從來不敢在10點之前上床睡覺。朱正綱至今認為,年輕人周末去逛街、看電視劇、炒股、打麻將,就“完蛋了”,肯定“沒有前途”。
05
醫生理應獲得高薪
漫長的學習過程大大提高了這個行業的從業成本。醫科學生5年才能本科畢業,要想取得博士文憑,需要11年時間。在那些尖端的醫療領域里,知識更新的速度比其他學科更快,這逼著他們一生都必須保持學習的習慣。這一切都使醫學生對薪酬的期望高于其他行業。但中國的現實常常給他們迎頭一擊。
這個行業也是公認的辛苦。朱正綱說,在瑞金醫院,外科醫生每個工作日的工作時間不會少于12小時。超時工作普遍存在于每一個科室,幾乎可以確定地說,是每一個醫生的生存狀態。
好醫生意味著智力水平、心理承受能力和體力都要上乘。為了將這樣的人吸引來并且留在醫療行業,在李青峰看來,高額薪酬是絕對必要的。
這個中國頂尖的整形外科專家十分直白地說,醫生的起薪應該高于社會平均水平。隨著年資和技術增長,醫生會承受社會責任和道德壓力,他的經驗和技術能力要受到更多、更嚴格的考驗,因此,“他的工資應該與他承擔的一切成正比”。
他為那些開豪華車的同行辯護。“一個醫生敢開豪華車,他的收入就一定是合法的。”李青峰說,“這樣的醫生產生必須有三個前提,第一,他在著名的大醫院工作,第二,他所在的學科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知名,第三,他有別人沒有的絕活。”
在北京一家有名的專科醫院里,有人告訴李青峰,那里收入最高的醫生每個月可以拿到10萬元,開著很好的車,因為“在他的領域里,全國他的病人最多,他的團隊一星期做40臺手術;他從早上8點到晚上12點都在工作。他沒有其他愛好,每天下班后喝一點二鍋頭就回家睡覺。他的頭發都掉光了。”
李青峰設想的未來,決定一個醫生薪水的,應該只有技術水平、病床周轉率和病人投訴數量三個因素。在他設想的理想狀態中,一個醫生收受紅包和虛開藥品無異于自毀前程,將被整個行業拒之門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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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09-24 14:27: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