慰安婦之子因為日本血緣,一輩子不能上學、娶不了妻

          2017-07-26 17:47:26 來源: 中國青年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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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毛銀梅

          鏡頭慢下來后,那些歷史的隱痛就露出來了

          鏡頭里,有人讓老人毛銀梅進屋拿個杯子,她卻聽成了被子,嘟囔著“拿不動啊”,緩緩起身到臥室抱起了被子。這個喜歡背著手遛彎的老人,會去房子邊的溝渠掏樹葉,會摘下新開的梔子花擺在床頭,滿室清香。

          韓國駐武漢總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送來賀卡,可毛銀梅拿著賀卡卻認不出上面的字,她呆呆地看了半天。她把賀卡拿反了。

          那段“歷史”的痕跡只在不經意間流露。來了客人,“歡迎光臨”“請進”“請坐”……一個接一個的日語單詞從毛銀梅嘴里蹦出來。

          毛銀梅還會唱朝鮮民歌《阿里郎》和《桔梗謠》,但她對著鏡頭說,當初離開韓國時的情景記不太清了。她只記得分別是在火車站,戰爭年代,一切都是亂哄哄的,母親在火車上,她在月臺上跑啊跑,可怎么也追不上。有人從火車上扔下食物,她也不知道為什么,就沖過去撿起來大口大口地吃。

          “都過去了,不說了,不說了。”這個90多歲的老人哭了。

          郭柯發現,當鏡頭慢下來后,那些歷史的隱痛就露出來了。他去尋訪這些慰安婦老人時,只有村子的地址,可幾乎每次到了村子后,所有的村民都知道外人為何而來,能準確無誤地指出老人的房子。

          采訪時“刀槍不入”的林愛蘭提起日本人都是面色如常,可話題一轉到親人,林愛蘭就開始抑制不住地哭泣。她的手緊緊抓著那個粉色塑料椅子,哽咽著告訴攝制組,當年,她的母親被日本人抓住,被綁起來,然后扔進了河里。很快,還未滿20歲的林愛蘭也被日本人抓住,被送進了慰安所。

          越來越慢的鏡頭里,老人向郭柯展示著自己最難以示人的那段歷史。

          郭柯說,作為一名合格的導演,那個時候其實他應該高興,畢竟“終于得到了想要的故事”。可實際上,那一刻的他很難受,他覺得自己離這些老人已經很近很近了,聽她們講那些傷痛,就像是自己的奶奶經歷了一樣。

          李愛連已經徹底不把攝制組當外人了,老人午睡時會邀請組里的姑娘一起上炕,每天天不亮起床,給攝制組炸饅頭片。

          毛銀梅院里盛開的梔子花味道清新,攝制組的人也很喜歡。老人從樹上摘下大大一把,挨個分給攝制組的成員,有攝影師扛著機器騰不開手,老人就拍拍對方的身子,讓壯漢微微蹲下。毛銀梅踮起腳,把梔子花別在攝影師衣服的口袋上,然后站在一邊,“嘿嘿”笑。

          毛銀梅老人和攝制組在一起

          要活下去,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。苦水往回倒,那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

          從酷暑到初秋,郭柯和30人的團隊乘飛機、火車和汽車,和22個老人都見了面。或長或短的拍攝過程中,他發現,老人身上的共同點很多,比如平靜、善良和樂觀,以及面對鏡頭的習以為常。

          出發前他想過如何在不傷害老人的前提下提問并完成拍攝。但事實上,當機器出現時,有老人挺直了腰,“正襟危坐”,嘴里冒出來的是“我不原諒日本人,我要他們認錯”。那些長槍短炮,老人似乎都很熟悉了。

          拍攝后期,李愛連告訴郭柯,以前來采訪的記者太多太多了,可她“沒有講實話”。

          “他們每次問那些問題,都當著我的兒媳孫孫,我怎么說得出口。”老人說。

          出發以前,郭柯還上網搜索過慰安婦的相關資料。可當他點開搜索頁面,出現的全是一個形象——仰拍的一張正哭泣著的蒼老的臉,照片說明字里行間都是仇恨。

          他很痛心,很多老人被這種形象綁架,像復讀機一樣,對著不同媒體說著同樣的、“記者想要的料”。

          “其實她們的生活早已歸于平靜,如果遠遠地看,她們的生活會每天都帶著恨嗎?”郭柯覺得,“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去消化這些歷史,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不斷地在對老人進行二次傷害。”

          他以前不明白,拍攝慰安婦不就是該讓老人提那些過去嗎。可幾個月近距離的拍攝,讓他發現,老人要活下去,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。

          在海南的拍攝過程里,攝制組遇到了日本志愿者米田麻衣。她是個在海南師范大學求學的日本姑娘,因為被慰安婦老人的故事所震動,時不時探望老人,為老人購置藥品和營養品。

          曾經有一次,米田麻衣拿著一位日本軍人的照片給一位慰安婦老人看,她以為老人會生氣,可老人竟然笑了,“日本人也老了,胡子都沒了啊。”

          米田麻衣對著郭柯的鏡頭留下了眼淚,“她們心里的傷口很大很深,可還是對人很好。不管是對日本人還是中國人。”這個日本姑娘說,“如果我經歷了這些事情,可能我會恨死那些人,會恨一輩子,甚至可能自殺。”

          郭柯懂老人的選擇。韋紹蘭1944年被日軍擄走,送至馬嶺慰安所。3個月后,她好不容易趁日本士兵打瞌睡逃了出來,卻發現噩夢并未結束。

          一回到家,她就哭了,丈夫卻說她“到外面去學壞”。婆婆和鄰居都勸丈夫想開一點。丈夫還是過不了這坎兒,躲著她一個人跑到山后去砍柴。

          她喝藥自殺,被救回來。那時,她發現自己懷孕了。

          老人說,那時候“淚都是往心里流的。”

          那個有著日本血統的兒子羅善學開始學會了認命,他沒上過學、一生未娶,談了6個姑娘,女方就算同意,家里人也不會同意。36歲的時候,他決定看一輩子牛。從小到大,就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“日本人”,這三個字,“背了這一輩子,壞了這一輩子”。

          如今,這個“日本人”已經70多歲了,他還記得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如何把自己關在家里,叫囂著“我要買兇殺了你這個日本人”。他說,自己對未來沒啥期待了,只希望自己快死的時候,“能有哪個人來管我一下就行了”。

          “如果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,我就喝農藥死掉。”他說。

          郭柯很觸動。他很清楚,這些老人只有把這些苦痛壓到心里最深處,才可以繼續生活。這些苦水往回倒,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。

          鏡頭里的李愛連總是笑,對孫兒笑,對郭柯笑,對野貓也笑。可提起自己的丈夫,她哭了。抗戰勝利后,她從慰安所回家,丈夫告訴她:“從今往后,我們該怎么過就怎么過,是日本人抓你去的,不是你自己要去的。”

          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好幾十年了。老人一直把這段經歷埋在心底,前些年很多民間團體上門拜訪,李愛連每次都擺擺手,說自己怕給子女丟人,什么也不會講,“讓他們走吧”。兒媳勸她,“這些事情不是發生在你一個人身上,不用不好意思,那不是你的錯。”

          毛銀梅已經記不得韓國家鄉的事兒了,她不愿意回國,“都沒親人了”。她說,從慰安所出來以后,自己就不用韓國名字樸車順了,她開始叫“毛銀梅”。“因為毛主席好,沒有毛主席,就沒有現在的日子,我想跟他一個姓。”

          后來,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。丈夫從未嫌棄過毛銀梅慰安婦的身份,和她恩愛幾十年。老人說,丈夫最愛的,莫過于那白色的梅花了。

          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,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,問題就有了底線

          如果說還有什么能撥動這些耄耋老人的心弦,郭柯的答案一定是親人。這些經歷過傷痛、戰亂、饑荒的老人在晚年輕而易舉地被子女捏中了“七寸”。

          攝制組的志愿者龍慶全程跟拍,作為團隊里的“長輩”,她既是郭柯中學時代的英語老師,也代表攝制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。她和一位慰安婦老人溝通拍攝訴求,對方告訴她,自己恐怕不能接受拍攝。原因很簡單,“如果我說了,我擔心我的子女不再贍養我了”。

          還有老人跟龍慶哭訴,每次好心人來看她給了錢,總是第二天就被兒子拿走了。龍慶著急,她要替愛心人士給老人捐款。想來想去,她把錢塞進了老人的羽絨服里,這個口袋放一點,那個口袋裝一些,可是塞著塞著她又想,老人年紀大了,怎么記得住錢在哪里。

          志愿者龍慶停下雙手,默默地哭了。

          海南的一位慰安婦老人,初次見到龍慶時正嚼著檳榔,嘴里紅紅的,在一間破屋里臥床不起。龍慶等人為老人買了一把輪椅,老人坐上輪椅后出了小屋,旁邊是兒子住的兩層小洋樓,兒子默默地看著龍慶把老人推出去,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。

          天黑了,龍慶想回去了,可老人說,“再轉轉,再轉轉吧。”

          郭柯覺得,這一切就像一個圓,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,圓心之外的親人、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。

          毛銀梅把慰安婦的身份瞞了五十余年,甚至連她的養女都不知情。直到上世紀90年代,突如其來的記者才讓養女了解了母親的這層身份。

          “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、慰安婦好可憐等等,實際卻對老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。”郭柯很氣憤,他認為這些人要么把老人當成了“歷史證據”,要么就是站在高處的同情憐憫,自始至終,“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”。

          “走不出這段歷史的,不是這些老人,是我們自己。”他平靜地說。

          郭柯用了最克制的手法來拍攝,很多時候老人開始哭泣,他的鏡頭就拉遠,飛到了天上和窗外,云靜靜地飄過,雨嘩啦啦地落下。大段大段的空鏡頭和遠景讓這部片子變得“一點兒也不好看”。因為想一個不落兒地呈現22個老人,這部電影甚至被一些學院派批評“沒有故事”“沒有層次”“沒有起承轉合”。

          這也許是全世界主角最多的一部電影。在95分鐘時長的片子里,22位主角輪番登場,沒有時間軸,鏡頭遠遠的,只來得及“深情地凝視一眼”。

          從拍攝結束到現在,3年過去了。這期間,郭柯數不清自己經歷了多少質疑。有投資人撤資,有發行方打退堂鼓,還有業界紛至沓來的批評。

          一次,在一場傳媒公司舉辦的小型看片會上,業內的編劇評價《二十二》:“從藝術創造的角度上看,即便是紀錄片,也需要矛盾和沖突,也需要有情節。”

          他們的意見,是否定的。

          坐在角落的龍慶急得不行,她是外行,不敢發言,可她真的很想站起來,替自己的學生郭柯鳴不平。那些矛盾、沖突,其實都有。

          在李愛連家拍攝時,某天,一場大雨突如其來,老人倚坐在炕上發呆。攝制組當即決定,人員清場,只留下攝像師和龍慶。攝制組決定試試看老人是否愿意開口。許久,老人小聲問龍慶,門都關好了嗎?

         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,李愛連一邊哭,一邊說起了當年的遭遇。70多年前,日本人把她抓去后,餓了她三天三夜,到最后扔給她一堆大蔥,那年只有18歲的她接過來連吃了8根,吃到后面胃已是火辣辣地痛,嘴卻沒停。

          后來,她落下了胃病。

          老人開始哭泣,還在斷斷續續回憶那個凌辱她的40多歲的日本人。龍慶對著老人無聲地哭泣,耳機里傳來郭柯的聲音,“龍老師,可以了,停下吧。”

          這段故事最終沒有被剪輯到成片里。 “把這些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,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,問題就有了底線。”郭柯說,自己很倔,在市場面前,他也曾自我懷疑過,但從沒想過低頭。

          如果這是個錯誤,那就讓它錯得浪漫些

          紀錄片四處碰壁的那段日子里,郭柯曾不止一次地和龍慶說,大不了片子就作為資料片保存下來,30年后一定有它的價值。

          其實,剪片子時,郭柯也有過掙扎。他那些“導演的臭毛病”時不時冒出來,讓他糾結要不要剪出一部“有故事情節、有節奏感”的片子。

          但他心里沒底。他找到了知名剪輯師廖慶松,對方問他“你為什么要遷就觀眾?”

          “你拍這個片子是為了什么?故事性嗎?”

          “你為什么要剪得有節奏感?她們的生活是有節奏的嗎?”

          郭柯覺得自己醒了,他決定徹底放棄歷史畫面和解說詞,“如果這是個錯誤,那就讓它錯得浪漫些”。

          剪輯團隊翻來覆去啃完十多個硬盤,成片最終比粗剪版少了3分鐘,卻多了郭柯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內容。比如,一個固定的鏡頭竟然放了一分鐘,沒有任何節奏可言。按過去,鏡頭對準5秒鐘后,這個年輕的80后導演就打算切走了,“該考慮觀眾是不是煩了,該切個近景什么的”。

          可是這次,郭柯突然覺得,“人的心靈沒有節奏,就這樣放著,讓觀眾自己去體會吧。”

          剪輯片子的幾個月里,他發現自己能慢慢聽懂廣西話了。那個說著“眼淚都往心里流了”的韋紹蘭在鏡頭前不止一次地說過,“世界真好”。

          老人說,這世界紅紅火火的,真好,“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”。

          在殘破的土房子里,老人收到了攝制組送給她的毛絨玩具。那是一只紅色的小猴子,老人和郭柯都屬猴。收到禮物的那天,老人一個勁兒地撥弄著小猴子的尾巴,笑著說“真好玩”。

          快走了,龍慶擔心老人會不舍得,可瘦小的韋紹蘭只是站出來目送他們遠去,表情“非常平靜”。她還給郭柯發了4個包著100元錢的紅包,“過年了,你拿著這個回去給媽媽買點糖果吃。”年關將至,拍攝結束后的每年臘月,郭柯和攝制組的代表都會來探望老人。

          拍攝林愛蘭時,曾發生了一件小插曲。當過紅色娘子軍的老人非常重視政府發給自己的獎章。一天,她告訴攝制組,自己的獎章被一個叫阿憨的村民偷了。她著急的樣子讓龍慶十分不忍,龍慶匆匆為老人尋獎章。

          可是阿憨否認自己偷盜。第二天,攝制組幫老人打掃衛生,在一堆死老鼠的尸體里找到了丟失的獎章。老人笑了,“就像個少女一樣,特別羞澀,特別不好意思”。

          和獎章一起被發現的,還有老人珍藏的“美元”,版型比正常美元大了幾號,龍慶笑了,她跟老人說,這美元是假的。林愛蘭又笑了,臉窩深陷,還躲著鏡頭。一旁的龍慶覺得老人“內心其實也很柔軟啊”。

          獎章的故事代替對戰爭的回憶,和喂養野貓的故事一道擠進了這部95分鐘的紀錄片。郭柯說,自從2012年開始拍攝《三十二》以來,從來都不是自己在幫助慰安婦,而是老人在幫助自己這個毛頭小伙成長。他越來越清楚,“自己該干什么了”。

          [責任編輯:黃如萍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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